2014年6月20日

食住假民主先?

香港政改爭議,親中派經常拿出一個「食住先」的理論,說即使今次的政制改革方案不是完美,總先算是有進步,要香港人暫且接受。但現在的政制改革方案並不是完美與不完美之爭,而是有選擇的自由選舉和別人幫你做選擇的所謂選舉之爭。而且,制度改變了之後會連鎖地影響往後的運作,我們不能將改革當成個別事件看待,一個低質素的選制絕對有可能千秋萬代沒辦法再修改,不存在暫且接受。

門面民主

在一般人眼中,專制 (authoritarian) 和民主 (democracy) 是二元對立,不是專制就是民主,但學術界其實越來越多聲音認為兩者之間有些模糊地帶。不同學者對這個狀況有不同叫法,筆者認為當中最適合的叫法是「混合政權」hybrid regime,帶出了這種政權是混合了兩方面的做法。筆者作為曾經修讀政治學的人,定義民主時會引用讀書時人人都引用的已故美國政治學大師,前耶魯大學教授 Robert Dahl 的 polyarchy 定義。民主應有以下的基本條件:

1. Elected officials 政策由民選者決定
2. Free and fair elections 選舉公開公平進行
3. Inclusive suffrage 廣泛的選舉權
4. Right to run for office 廣泛的被選權
5. Freedom of expression 言論自由
6. Alternative information 不同的資訊渠道 (新聞自由)
7. Associational autonomy 集會、結社自由

有了這些,很明顯是民主,沒有的話,很明顯是專制。但如果有些條件有,有些又沒有呢?如果有選舉進行,但它不是公平公開進行,如果有人會因為政見跟執政者不同就不准參選,如果反對執政者的新聞是不准傳達的,如果 facebook youtube 上是不許有訊息批評政府的,即使有選舉進行,實際上決定結果的到底是一般選民還是一群特權份子?這樣是民主嗎?

有些香港人說「民主就是民主啦,哪有真假之分」。對不起,真的有假民主這回事的。以前讀書時見過一個字眼,雖然採用的學者不多,但我覺得挺有趣的,叫做 façade democracy。Façade 這個字解作建築物的正面、門面、外觀,多數是用來形容歐洲那些很富麗堂皇的建築物的外牆,Façade democracy 直譯就是「門面民主」。外面看上去不錯呀,電視畫面看到一堆人在票站投票,但這個投票是否有實際意義?決定誰當領導人的,真的是人民投下的一票嗎?

例如北韓,今年3月也舉行了選舉,北韓傳媒大肆宣傳,呼籲選民踴躍投票,結果共有1764萬人投了票,投票率達99.97%,遠遠高於香港甚至大部份西方國家。這場選舉,每個選區只有一個候選人,全都屬於「祖國統一民主主義戰線」,選民只需投支持或反對票。最終所有候選人都順利當選,當然包括以100%全票當選的偉大的金正恩元帥。從門面上看,很民主呀。

又例如烏茲別克總統 Islam Karimov,自1990年蘇聯解體後就職至今。他的統治是公認的專制和腐敗,人權狀況極差,反對派被打壓,示威者會直接被開槍鎮壓,總統長女 Gulnara Karimova 旗下有多間大企業,身家估計有數億美元,次女 Lola Karimova 據報亦在世界各地都有別墅,生活奢華。烏茲別克人均GDP只有約二千美元。卡里莫夫在1991年以86.0%的高票當選,2000年以92.0%連任,2007年再以88.1%連任。其中在2000年的選舉,他的唯一對手表明參選是為了陪跑,讓卡里莫夫不會自動當選,讓選民有機會可以循例地到票站投一次票。這位對手還說自己其實都是投了卡里莫夫一票。

並不是容許人民去票站投下一票就算是民主。如果有些人覺得這樣就是民主,無須理會選舉是否自由是否有競爭,不理會自己投下的一票有沒有實際意義,那我覺得這些人不是追求民主,只是追求一個表面,追求「門面民主」,追求一種像在 facebook 上打卡的過癮。我會建議應該放寬在票站內用手機的限制,讓人們自拍兼上 fb 打卡,「我投了票了 yeah」,滿足這些人。然後,說不定這場選舉可供大家選擇的候選人是梁振英、邵善波、張志剛,然後後兩者都說「其實我是陪跑,為了讓大家有機會投一次票,我都是投梁振英的」。

現在親中派的推銷手法,我覺得有點像推銷員在推銷信用卡。「哎呀,你先簽下這張新卡吧,我們第一年免收年費的,怎麼計你都是沒損失的,而且我們這個 offer 下次未必有的了,就簽下吧。」信用卡簽完很容易 cut,但如果這其實是某些收費電視台,簽了約就怎麼 cut 都 cut 不掉的,你是否還是「食住先」?

路徑依賴與修改政制的複雜性

政治學上有所謂「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 之說。簡單講就是歷史是一條不歸路,你做了一個決定就不會逆轉,往後的歷史都會受你之前的抉擇影響,事件之間是相互關連,不是個別事件。例如中國將香港給了英國,將台灣給了日本等等,都是不可逆轉的事件,而即使香港已經交回中國十七年,兩地社會的差別仍然非常明顯,甚至人心上有越走越遠的情況。我們可以套用「食住先」的思維到歷史事件上:

「道光皇帝,你再跟英軍糾纏下去也不會有好處,食住先啦,將香港割給英國了事啦。」

「老佛爺,你再跟倭寇糾纏下去也不會有著數,食住先啦,將台灣割給東洋就算了吧。」

「張伯倫,希特拉只是說要讓德國重新武裝,英國又不會有直接損失,就食住先啦。」

「張伯倫,希特拉只是要德國跟奧地利合併,英國也不會有損失,就食住先啦。」

「張伯倫,希特拉只是要吞併蘇台德區,才那麼一點地方,就食住先啦。」

一天到晚都「食住先」,要「食住先」到何時?當然也有人不選擇食住先:「Margaret,阿根廷說要福克蘭群島,很小事而已,食住先啦。」「食你個頭呀!」

親中派說,「食住先」啦,其他的事下次再討論過啦。但真的是食了就下次可以重新來過嗎?正如剛才所說,歷史抉擇是互相連結,會有連鎖效果的,不能單獨看待。政治制度改革也是一樣。

修改政治制度是很複雜的一回事,例如需要民情、政客利益、可供選擇的方案、修改程序等多項因素都連成一線,才做得到。原地踏步往往比落實修改容易。而且你今次改了,下次又要重新計算,因為民情會變,政客涉及的利益又會變,可供選擇的方案又要重新考慮,如果上次改了修改程序那就要再搞過。所以每次修改選制,前後都會引發一個複雜的互動關係,例如從本質上來說,是選舉制度影響政客表現,還是政客表現影響選舉制度?這個雞先蛋先問題,學術界都沒有答案。所以除非改革協議已經有附帶條件講明,今次改了a下次就要改b,否則我們不可能肯定下次一定會有機會再修改。當然,已經簽了協議,之後還要反口,也是有的。

來一個長年來都說要改革選制卻改不到的例子。智利現行的國會選舉制度,是在1990年,前獨裁者「皮諾切特」Augusto Pinochet 下台前夕由他的政府訂下的。當時智利分為皮諾切特所屬的保守派或右派,以及反皮諾切特的民主派或左派,兩派在民間的支持是六四開,左派六,右派四,皮諾切特政府因面對國內外龐大壓力,同意實施民主改革。皮諾切特一方知道採用任何公平公開的選舉制度,右派都難以反勝奪得過半數議席,但他們想出一個很「絕」的選舉制度,即使在公平公開的情況下進行,右派不會贏,也不會輸!

這個制度就是「雙議席單票制」Binomial System,每個選區會選出兩個議席,而選民只能投一票。由於選民是六四開,大部份選區都是左派當選第一位,右派當選第二位,選出一左一右的議員。 如果左派想贏多一席,他們就要派兩個候選人參選,但六成票除二即是每個候選人拿到三成票,不足以打下右派獲得四成票的候選人。結果過去廿幾年每次選舉,即使左派得到的選票都明顯多過右派,右派在國會內都有將近一半議席。儘管六成國民是想廢除「雙議席單票制」,都取不到修改選制所須的六成議席。獨裁者皮諾切特設計的這個制度,至今都仍未修改到。智利現任總統 Michelle Bachelet 今年年初就再度提出政改方案,希望改成比例代表制,但估計獲得通過的機會不大。

其實不用跑到老遠的智利,香港的「功能組別」不也是千秋萬代,儘管大多數市民都要求廢除,也完全動不了它們嗎?「食住先」?你食吧,不過小心一下子哽死,以後沒機會再食其他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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